除夕夜前幾天,我還是上了高鐵回到老家去。不出所料地,在前往火車站的路途中又觸發了軀體反應,我開始受肚子的罪。不管是過年還是不過年,這種時候總是最為窘迫的時候,說實話,我想把我的胃切掉靠營養液生活了。坐機場地鐵和打車去火車站的相同之處在於,需要忍受二十餘分鐘沒有衛生間的路途,而窘迫的每一秒的反轉都像熬了一個世紀。
所幸,我從火車站的衛生間出來,還算及時地趕上了高鐵。路途中的風景實在沒心去看,我還在同身體作對。
下車後在站前走著等著,等來了騎小綿羊來接我的老父親,我喋喋不休的六十代的老父親。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在面對他的時候更不是,當他一開口說出「你這個年紀也應該」時我就老道地長按了耳機柄,咚一聲後,世界安靜了,只有音樂。他扭頭轉過來時我只能陪笑,當作是給他的慰藉。
只是,即使聽不到他說的話,我腦子裡全是他說的「走正道」就是了,至於什麼是正道,我不曉得。滿耳盡是雜音,根本不想聽,它卻不停地刺我。
年味是沒有的,熱鬧是沒有的。在老家的小房間裡呆著還是透不了氣,我居然只能全身心投入我厭棄的現代生活去對抗頭頂上前現代的烏雲,這才能使我稍稍好一點。萬幸是那些唠叨在老家的房子裡也不太能聽到了,日子不算壞,關係還算和睦。
這種生活持續了幾天,我手頭上的活也忙活得差不多了,除夕已經到了。我家人帶我到鄉下娘家團聚去。
拋開淳樸居民樂天知命這一點,田園比城市更舒適一些。我的娘的姐姐的二胎兒子升了小學,和那時的我一樣被同學霸凌,他學的跆拳道屁用沒有,也許防得住拳頭防不住孤立,他每天還是無意識地傻樂,現在也是他享受過年的年紀,畢竟沙發上的一大袋旺旺大禮包是他那個年紀的小孩專屬的新年禮物,我像他那年紀時也會收到兩三袋。聽他和他父母說起學校裡的那些事情,我總會哭得稀里哗啦,但是過年時的人們是沒有表達負面情緒的權利的。
我娘的姐姐的一胎女兒有份比我正式的工作。她養了一隻狗狗,但名字卻叫豬妞,她把豬妞當她女兒,我以為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卻也被她父母嘴了,剩下的就是「一條狗你也當家人,那你什麼時候生」「老大不小該找個男朋友了」諸如此類的話。怪不得她對豬妞那麼親熱,時不時和她親親,倘若她也是個酷兒,那她就會意識到豬妞是她 chosen family 的一員。她也跟我一樣,也會承受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還是婆婆的 mansplaining。
這時我就站出來說,過年是讓人開開心心的,不是給人找難受的。
年夜飯吃完了到了八點鐘,我打開我電腦上的第 74 屆紅白歌合戰並和幾個朋友遠程同樂。這個時間電視上本來該放 CMG 春晚,但還是小孩子佔領著看動畫片,沒人想起來今晚該看春晚。直到有人瞥到了我的電腦屏幕。
「你在看春晚嗎?」
「這是紅白,我不看那些的。」
也就是在這時才有人想起該看春晚,才忙著拿來電視遙控器,往後調到了 CGTN 西語台,的確是春晚,但是西語完全吹替版,這叫人摸不著頭腦,疑惑著,這不是春晚嗎,怎麼聽不懂?然後才有人過來幫忙調到 CCTV1 台。
你看,這年頭沒人看電視台了,看個春晚連頻道都找不到。
我自是無關心,只管看剛出爐的中字紅白,忽地一下瞟到了電視上的黃渤在唱歌,我聽到他唱著「其實我後來的故事,你可能都聽不懂,我也是一身傷痛」,不禁想到十年前他也是在此時此地唱著「我不求變成龍和鳳,我只想活在幸福中」,貽笑大方了家人們,順便發了條推文:
2014的黃渤:八十平米的小窩,還有個溫柔的…
— Maboroshi影 (@Angel__calling) February 9, 2024
2024的黃渤:我後來的故事你聽不懂,其實我一身傷痛
十年間,風物變化急速,我想起十年前的確是有些萬物勃發的味道,有一種催人跑的感覺,以為一切會變好,以為幸福離我們不遠,一張口就是未來,一閉口就朝遠望。誰知道那是黃金時代的餘暉?笑了一會兒我就笑不出來了。
11 點的時候從田園離開趕去廟子裡初詣,路上經過一家花炮攤子,母親把車停下來,問我要不要買炮。她知道我很在乎年味這種東西,不放炮哪能叫過年?但她不知道的是,我現在早就沒了過年的心情,我已經不是過年時最快樂的那批人了。於是我說,算了。
車子又往前開了二十來米,我遲疑了一下,車停下,我下車買炮去。一盒仙女棒,一筒甩炮,四支小型衝天煙花,一共六十元。
到了廟子,停車,也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停車場停滿了,剩下的是交警亮著紅藍燈來回巡查來回貼罰單。剛想說真黑,在這個時候拉 KPI,結果聽到一個管事的人說今天過年不罰,也就罷了。
卡著點走上階梯,但是還是沒有在 0 點的時候到目的地。索性跑到旁邊沒人的地方點了衝天炮,朝人群大喊「みんな、よいお年を!」但沒一個人聽懂我在說什麼,單純發瘋也罷,我心裡就是沒一點波瀾,以為這就是平常的日子。到了廟子裡找個土坑把香點上,象徵性作個揖,初詣就算是完成了,除夕也就這麼稀里糊涂地過去了。
第二天,初一,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下午拉母親去 KTV 唱了歌。KTV 比較老舊,音響效果也欠佳,幹濕比嚴重失調,幾乎聽不到自己唱了什麼。點了一首 ado 的 show,用毀嗓子的方法唱,居然能勉強唱下來。還點了一首菅田將晖的虹,唱到副歌部分的時候忍不住直接大哭起來。我媽像往常一樣安慰我,但攙雜著一些小孩子過年不要哭之類的話。誠然,我們老中在過年時是沒有表達自己怒哀的權利的。我只想到上回看 Stand by me Doraemon 的時候聽到這首哭了,在 MTV 上看到這首歌的 MV 的時候也哭了。
第三天,初二,被我的老父親拉到鄉下去拜年。田坎裡走一走曬曬太陽比較惬意閒適,聞一下剛開的油菜花,在河壩上望著斷流的河道抽煙,感覺日子就該這麼過。一到飯桌上又得緊繃,大人說要懂人情世故,我被老父親帶著到處敬酒,敬辭能憋出來幾句,但聽著長輩的 mansplaining 時握著酒杯的手一下子就僵了起來,我卻還要防著河堤別讓它決口。完事後倉皇逃竄,和小孩子扮家家酒,總算挺過了這一天。
第四天,初三,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吃完午飯就直奔電影院看了一時有興趣的熊出沒賀歲電影,想到上一次看也是在差不多十年前,之後再也沒接觸過這類東西,就給自己挑了一個效果不錯的場次。光頭強這次沒在狗熊嶺當伐木工,成了大城市的碼農打工人,成了努力拼搏升職加薪這些世俗價值的俘虜,節衣縮食買房還情願承受月供壓力。才發現這部賀歲片並不是給小朋友看的,反而是大人看才更有共感,諸如世俗價值和自我選擇的這些話小孩子根本聽不懂。但光頭強至少在知道自己不快樂之後還能選擇回到狗熊嶺去,營幕前的大人們卻沒得選,只能這樣稀里糊涂計算著日子了。
第五天,初四,親戚朋友來到我家拜年,我才發現,這種熱鬧不是我喜歡的,越熱鬧越衬出我的孤獨。我才發現,我早已不是過年最快樂的人,我是長輩們的 mansplaining 下被凝視的客體,我的身份,我的認同,我的價值,都要給這些傳統話語讓步,被迫抹消。我才發現,本來是一個應該快樂的節日,我無法在其中成為自己,我不快樂;大人們要忙著張羅客人,忙著打牌輸錢,也不快樂;年輕人們在期間走個形式,還得被作各種比較,也不快樂;小孩子們還要在這樣的時間裡被逼著背古詩寫作業,也不快樂。
我決定明天離開老家,謝絕一切拜年宴。
購票網站上卻一票難求。在火車站能看到托著大包小包的人們,我確信他們是返鄉的人們或是即將啟程去旅遊,也有可能是返工的人們,一天後正是香港的返工日。像我一樣倉皇離開的人也許是少數。
但是,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都緊閉著說不出一句話。
於是我吸了一口氣,逆著人群去行走。
繼續行走,回到我自己的那條道上。
本文的封面使用了 Adobe Firefly AI 技術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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